文/滑溜
在村里,只要有人去世,便会好事去看,也管不了晚上会不会做恶梦。看着别家的人去世,听着别家的人哭泣,心里说不出是在看热闹,还是和那些去吊丧的亲朋一样既带着同情也带着悲伤。但有一点我最清楚,永远都不相信自己的父母会老。
古人云: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父亲坚定地迈过了七十三,微笑着去奔八,在他将近八十的时候,这位一生视土地为生命、曾经为有的人种地种到自家石界顶上而不惜翻脸的老父亲,竞然要把自己院子前面的一片小菜园改为停车场,说是怕我们的车停在大路上被小孩子给划了。小菜园不大,因为就在家门口,所以种菜摘菜都方便,老人喜欢,我们这些孩子也喜欢。特别是有时候吃不下手里的馒头,跑到大门口就可以拔一棵翠绿挺直新鲜的嫩葱,沾上一点酱,不仅吃完手里的,还要再吃一块筐里的。父亲看到,脸上就会堆满了自豪而幸福的笑意。
小菜园被父亲经营了半生,边沿上插着长短不一的小木棍算是篱笆,最靠近大门处有一棵高大的梧桐,几十年里已经长成一个人都搂不过来,夏天的树下成为一家人吃饭乘凉聊天的最佳去处。哪想到父亲一声令下,说锯了就给从脖根里给锯了。父亲就像向外扔自家的宝贝似的一半欢喜一半忧愁地把菜园边上的篱笆一根根拔下来,当成了烧火棍。又找了几个邻居帮忙,挖掉了那棵大树留在地下的庞大的树疙瘩,整平这个小菜园后,让人拉来了石子、水泥和沙,一个平整光滑的停车场就这样形成了。我们几个做子女的回到家里看到后,虽然为自己能够方便地停下汽车而高兴,但也不仅为那跟随了我们几十年的小菜园感到惋惜。
过节的时候我们几个孩子总要如期回到老家看望父母,如果赶上春节在公司值班可以一天给三天的工资,有时也会在春节时只给父母打个电话问侯而选择不回家过年。我们三个孩子都有车,父母给我们设计了三个停车位,分别编上了1、2、3号,这样能够让我们回家的时候可以井然有序地放下所有车辆。
一年之后,父母依旧,那个停车场依旧,只是在停车场地面上又划出了三道黄色的线,就像是多了一条人行道。而且在黄色的三条线上面还多了一些竖道道,就和那刻度尺上的刻度没有多大差别,而且在第5个竖道上面还真的和刻度尺一样加长了一些,让人一眼可以看出这就是5。但是,有的竖道道没有5的标识,感觉这又像一个没有画完的尺子。再仔细琢磨一番,又捉摸不透,我伸出手指像个孩子在数数:1、2、3……,不知道什么东西忽然触到了我的最敏感的神经,霎时看清了这数字所代表的寓意:这不就是我一年能够回家的次数的代码吗?瞬间,泪水盈满眼框,本来刚刚看清了的数字代码,又模糊得一塌糊涂。
父亲终于迈上了80岁的门坎,除了有些腰酸背疼的小打小闹之外,并没有见过他因身体不适让我们几个孩子跑回家来再多用一次停车场。直到有一天,父亲说肚子疼,有时疼得不可开交,医院打针不管事,我便开车医院,来到时已经是晚上,只做了个B超检查说是胆结石,又说看不太清楚第二天再做CT、磁共振进一步检查。做完B超,仍然相信我的父亲永远不会有病,就像小时候去看别人家死人发丧不相信自己的父母会老一样,就把父亲接回了我县城的家。当时正是盛夏,回家便准备了两个小菜,爷俩每人斟满一杯酒,说说笑笑地喝着,父亲没有再提肚子疼的事,也真的没有感觉到疼,还喝了一碗大米汤,打着甜甜的鼾声睡到了天亮。第二天办好了住院,做完了检查,医生仍然肯定是胆结石。这让我放了心。
接连数日父亲每日打吊瓶,医院成了我的停车场。这好像是老天爷在让我补上家里停车场上那没有画完的尺子上的刻度。半夜的时候,父亲愤怒地去找医生理论:为什么天天打针,我还是肚子疼?护士没有给予合理的解释,他差点把护士骂得狗血淋头。半个月的院才住了10天,我便坚持让医生去做碎石。但又没有任何人给我说这结石到底有多大,应该用什么方法。父亲在第二天一早让我去办了转院,医院。检查的结果也是胆有问题,但不给打针,也不给吃药,需要马上手术。我本以为手术就是碎石,碎石之后就万事大吉,就可以打道回府,就可以回到老家,我的车位上又会多了一道父亲画上的刻度。
没有想到,不是要碎石,而是要摘除胆囊。因为整个胆囊已经坏掉。医院无法解释胆结石到底有多大的原因吧。要我去签字时我就要昏死过去。更让我不昏死不行的是摘除胆囊之后又做了活检,说是“印戒细胞癌”,这种癌症软硬不吃,化疗也拿它无能为力。于是,我便想上厕所,走进厕所会有流不完的泪水,走出厕所就要陪着笑脸安慰父亲:做完了结石手术,病就痊愈了。
父亲也笑了,他真的觉得做完了结石手术,病就痊愈了。医生按照我的旨意没有住到癌症科,也说明做完手术,回家养一下就好了。出院回到老家的时候,父亲还特意开心地在我的车位上画了两个道道。医院就连针药都没有给,这让他认为身体真的好了,还嚷嚷着要去北京的故宫和长城。
我找了个老中医开了一个月的中药,算是给父亲做着本没有意义的康复。谁知一个月后,父亲果真面带红润,体重增加了十来斤。我们全家便做好了出游北京的准备。
完成北京的旅游后的几个月,父亲体重开始下降,全身皮肤发黄,尿液浓而黃。再去检查时医生说是由于胆囊摘除积液排不出去所致,便在腰部打眼把一根导管插入到肚子里向外排液。出游北京的火热忽然又被这根导管的冷水给浇了个稀巴烂。父亲每天开始在腰里挂着个排液的塑料袋子,他怕别人看到还要故意穿一件比较大的外套,我每看到一次就要进一次厕所大哭一场,仿佛那根排液的管子直刺我的心脏,在撕裂我的肉体。
我们每个孩子都不敢再离开父亲。虽然没有每天开车回家,但父亲总是不忘每天都去他的停车场刻上他的尺子的刻度,而且,我们所有的孩子的刻度他都要刻上,每当刻上一次,他的脸上都会堆满自豪而幸福的笑意……
老父亲的停车场啊,不就是连接着你我的一条纽带吗?这头拴着老父亲,那头拴着他的子女们,无论走向天涯海角,停车场上都装满了家人的牵挂。
作者:滑溜年2月9日23时毕于玫瑰之乡
壹点号中国憨派之首滑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