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宋要做个胆结石手术,到医院跑了两趟都没有床位。医生说只能在过道加床。
老梅说过道就过道吧,有病总不能不治啊!
老宋不太情愿。过道本来就窄,再塞个床,24小时不间断有人擦身而过,怎么休息?再说锅碗瓢盆也不好放。
有人叫老宋找找人。有时候不是真的没有床位,而是都给了关系户。有的人还没来,床位就定好了。
老宋没熟人,也舍不得花钱打点。
儿子工资低,儿媳妇在超市做事,钱更少。两个人工资加起来,除掉房贷车贷,所剩无几。老宋那点退休金全都贴补儿子了,连孙子的学费也是老宋出的。所以老宋不肯再为了床位另外花钱了。这次要不是病情加重,疼得受不了,老宋还想再拖拖。
办好住院手续,老宋终于在那狭窄逼仄、充斥着药水味儿的过道里躺下了。发出的第一句感慨居然是,你说咱们都不在家,宋毅他们中午吃什么?
要不是他病着,老梅恨不能踹他一脚。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他们?他们有手有脚,还能饿死不成?这些年咱们贴钱不够,还贴伙食。在一起吃也就算了,他们还懒得动身,叫咱们送饭。一年天,你天天风雨无阻地给他们送饭。现在你住院了,他们连个面也不露。我都不稀得说你,你就是贱骨头!
老宋每回被老梅数落,都一声不吭。
他惯着儿子,也是因为自己当年没人惯。家里兄弟多,他不及兄弟脑瓜子活,会投机取巧,招大人喜欢。一家子就属他最不受待见,一路孤军奋战。到自己头上就宋毅这一个儿子,没能给他创造好条件,心里总觉得亏了儿子,想加倍补偿。
殊不知他这些年惯着儿子,让老梅跟着受了不少委屈。
老梅是在宋毅妈死了以后跟了老宋的。她的出现可谓临危受命、雪中送炭。
那时候宋毅还小,老宋一边上班一边照顾儿子,天天单位家里两头跑,累得不像样子。有人给老宋介绍对象,人家一听老宋没钱还有个儿子,不等介绍人说完就跑了。只有老梅看中老宋忠厚老实。她自己没有生育能力,也不想挑三拣四,就跟了老宋。领了证的第二天就摩拳擦掌,两手一拍,挑起了照顾这对父子的担子。
这几十年来老梅对这个家从无二心,对宋毅也视如己出。但毕竟没有血缘,老宋要惯儿子,老梅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旁敲侧击地提醒老宋,别太娇惯他们。你见过几个啃老的子女是有出息的?你这是在害他!
老宋回回都拿他当年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说道,老梅都听烦了。老梅想着等宋毅结婚成家了总要好些吧。那时候她就能跟老宋享享清福了。哪知道新一轮的为奴为婢才刚刚开始。
以前是照顾宋毅一个人,现在却要照顾他们一家子。
2
老梅越想越气,巴巴地望着别的病床前那些嘘寒问暖,给爹妈奔前走后的子女,嘀咕道:人家的儿子给爹妈端屎端尿。咱们家连个面也不露。
老梅替老宋寒心,可老宋不以为然。
冷风穿堂而过,冻得人一哆嗦。
老宋哎哟哎哟地翻身。这床不仅窄,且短,床头又塞满了杂物,老宋老胳膊老腿儿伸展不开,难受得直叹气。
老梅瞥了他一眼,活该!
第三天,医院了。在楼下打来电话问他们吃了没,要是没吃他们带饭上来。
老宋脸上乐开了花,比打了一针兴奋剂都管用。得意地对老梅说,你看他俩还是有良心的,这不抽空看我来了嘛!哈哈!
然而十分钟不到,老宋就被啪啪打脸了。医院,并不是特意来看老宋的,而是许丽的妈也身体不适住院了,更巧的是跟老宋一样的毛病,也要手术。他俩是来给她妈办住院手续的。忙活了一上午,事情搞完了,才来瞅瞅老宋。
老宋偷瞄了老梅一眼,又迅速地将目光移开。脸上是一种刚吹完牛逼又被打脸的慌乱。
老梅已经顾不上他那点小心思了,问许丽妈在几楼哪个病房,身体怎么样,要不要紧。
小两口走后,老宋的脸塌了,恹恹的吃不下一口饭。
老梅说,怎嘛,难受啦!
老宋装傻,我这病难受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为了转移话题,老宋没话找话:还以为外面的饭好吃一些,医院里头呢!这还要二十块钱,真他娘的赚!
老梅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不想在他伤口上撒盐,就说一起去楼下看看亲家母去。医院,又是上下楼,这么近,不去瞧瞧说不过去。
3
许丽妈见了老宋夫妇,喜笑颜开,说她正准备上楼去瞧瞧老宋呢!
许丽爸又是泡茶又是拿水果,说许丽买了一大堆水果,吃不完会烂掉,叫老宋带些上去。
老宋不肯带,亲家公说那我回头给你们送上去。
老梅无奈地笑道:你上去都没地儿站。咱们没有床位,睡了几天过道。你们运气好,一来就有床位。
哪里是运气好?这不是宋毅找的人嘛!本来也是没床位的,宋毅一个同学的爸爸在里头做事,他找了同学给安排的。这事还多亏了宋毅啊!哎你怎么会没床位呢?难道宋毅没给你……
咳……咳!亲家母急得咳嗽了一声。
亲家公立马反应过来,脸色骤变,半截子话卡在喉咙里。顿了顿,尴尬地笑着:那……那个,这袋水果你们拎上去。许丽说了,叫我给你们送点儿。你们刚好来了,就拎上去嘛!
……
回去的一路,两个人都没出声。
老梅清楚得记得,老宋当初说没床位的时候,小两口都在家。老梅还问了宋毅,你不是医院里头吗?能不能找同学给帮个忙,安排个床位?
宋毅头都没抬,边啃排骨边嘀咕:又不熟,怎么找?
老梅说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老宋说算了算了,别为难孩子。宋毅这性子随我,不爱求人。到时候开了口被拒绝,难堪。
说到难堪,今儿老宋真是在亲家面前难堪了一把。自己的儿子没本事给亲爹搞床位,倒有本事给丈母娘找关系搞床位。这事落到谁头上能受得了?
亲家母没住院的时候,小两口都说忙,医院看老宋。如今老宋沾了亲家的光,得了儿子儿媳不少问候。
手术前一天晚上,老宋总算被安排进了病房。老梅刚买完东西从外面回来,在过道里宋毅迎上来问老梅,我爸怎么了,干嘛老板着脸?
本来老梅不想提这事,既然他送上门来了,老梅也就不客气了,沉着脸问道:你丈母娘的床位是不是你找人安排的?
宋毅不出声,表示默认。
老梅颓然冷笑,你不是说跟同学不熟,不好找他吗?
是不熟。这不是许丽她妈也要手术吗?我本来也不想去,是许丽让我找人的。我也是硬着头皮……怎么,爸就为这个事生我气?不会吧!就为这点事,矫情不?再说前几天就是常规检查,睡过道跟睡里头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你爸睡眠不好,一有动静就醒了。这过道里人走来走去的,你爸整晚睡不着。你爸身子骨不好,有腰酸腿疼的毛病,这床这么窄,你爸连个身都翻不了。你爸夜尿多,不好意思蹭人家病房里的厕所,上个厕所还得走好远!你说睡过道跟病房没区别,那你怎么给你岳母找人?岳母是人,你爸就不是人吗?你分明没把你爸的事放在心上!这些年你爸怎么对你们的,你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吗?你爸住院以后,你们来过几趟?要不是你丈母娘也住院了,你爸恐怕到出院都见不到你们人吧!
梅姨,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我们忙你不是不知道。这里有你,我跟许丽来了又能起什么作用?再说我爸住院跟丈母娘住院能一样吗?丈母娘那边我不出力能行吗?许丽能不跟我吵?我是我爸亲儿子,做父母的难道不都是为子女考虑吗?我爸就不能体谅体谅我?我看,这不是我爸的意思吧!要真是我爸的意思,那他也太矫情了,我现在就去问他。
你去问你去问!老梅气得直跺脚:你爸明天就手术,你现在去问他。你问他怎么这么多事,这么矫情,这么不体谅你!一把年纪了还学人家小姑娘吃闷醋,害臊不害臊!你问他闷闷不乐地给谁看?走走走,我跟你一起去问!
老梅一边说着一边把宋毅往病房的方向推。宋毅看老梅是真动了气,倒也怂了。他心里虽然从来没把老梅当亲妈,但毕竟承蒙她照顾多年,也不敢真的大逆不道跟她干仗。想想老宋第二天确实要手术,他就更不敢闹了,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老梅擦了擦湿润的眼眶,独自走向病房。
这个事上,老梅一点也不怪许丽。虽说结了婚就是一家人,但真正做到把对方的爹妈当自己爹妈的能有几个?老宋毕竟不是许丽的亲爸,许丽不会动员丈夫去攀交情给老宋找人。但她自己妈病了,她会不遗余力地给她妈创造条件。这是许丽对自己父母的孝心。可是这份孝心,宋毅没有。
4
老梅前脚进门,老宋后脚提着水瓶也进来了,老梅只字不提刚才的事。她给老宋把袜子毛巾打肥皂洗一洗。老宋要坐躺椅,老梅就使出吃奶的劲儿把踏板抽出来,让老宋躺得更舒服些。
老宋问宋毅去哪儿了,老梅说单位里忙,给领导临时叫走了。
你明日手术,今晚好好放松放松,待会儿我给你泡泡脚,按摩按摩,让你睡个好觉。
老梅握着老宋的一双瘦脚,好像握着两根粗树干,硬而冰凉。粗厚的角质划得手疼。老梅一边熟练地给老宋按压穴位,一边讲些宽慰的话。
手术这天,老宋让老梅跟宋毅说一声,要是他俩都忙,就别来了。后面还要照顾许丽妈,太累了。
老梅本来不想打这个电话,又怕影响老宋的心情,还是憋着气打了。
老宋被推进手术室,老梅的嘴角一撇一撇的,想哭。她在心里骂老宋,傻老头子!她想到那天老宋以为宋毅他们是特意来看他时的那嘚瑟劲儿,就越觉得老宋可怜。他爱得固执又卑微,以匍匐的姿态为儿子服务了这么多年,却连儿子发自内心的一声问候都换不来。
虽说生儿育女不为回报,但人作为感情动物,若总不能以真心换温情,再热的心恐怕也会一点一点变凉吧!
手术很成功。老梅为了让老宋恢复得好些,天天不合眼地照顾。怕塑料饭盒不好,就自己带了碗去老远的食堂买稀饭混沌,一勺一勺吹凉了喂他。给他剪指甲,擦身,帮他倒尿袋。
期间小两口来过两次,像查房一样在病房来回踱了两步就走了。
老宋问儿子,这阵家里谁做饭,吃什么?
宋毅说做个屁饭,叫的外卖。
老宋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5
老宋出院那天,宋毅开车送老宋回家,一路上都在抱怨外卖垃圾,用的地沟油,吃得他拉了好几次肚子。说楠楠要吃炸虾,许丽不会做。去饭店吃又太贵,许丽舍不得花钱。现在老宋终于出院了,赶紧给楠楠做盘虾,馋坏了都。另外这阵太忙,洗衣机坏了,家里攒了一大堆脏衣服,叫老梅帮忙洗一下。
老梅说衣服我可以帮你们洗,但你爸刚出院,我不想叫他下厨。
宋毅立马叫道,那怎么办?楠楠都吵了一个礼拜了。
老梅心头一沉,正要骂人,老宋说行,行。都行。你把我们送医院陪许丽吧!你岳母动手术,你得在场。
进了门,老梅闷闷的一声不吭。老宋说老梅这段辛苦了,想送老梅个礼物。不过这礼物得等亲家出了院,两家都没啥事了,再送。
老梅心里的怨气和不平就够她消化了,哪里还想要什么礼物?但老宋刚出院,又舍不得对他发脾气,不耐烦道:去去去,我不跟你这傻老头子说话。
在老梅的悉心照料下,老宋的身体很快恢复了。没多久许丽妈也出院了,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
那天,老宋把宋毅一家子叫来,说有事商量。宋毅问什么事,老宋不说。
老宋天不亮就起床,忙活了一上午,准备了满满一桌子菜。光孙子爱吃的炸虾就准备了两盘。
酒足饭饱后,老宋宣布,以后两家伙食分开吧。他老了,伺候不动了,打算跟老梅好好过几年清闲日子。他还想时不时出去散散心。这散心嘛,肯定得花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贴补他们了。以前每个月贴补他们四千,现在要减一千。至于以后吃饭的问题,得他们自己想办法了。
宋毅弹跳而起:干嘛?咱不是一直在一起吃吗?也没吃穷你们吧!我跟许丽都不会做饭,你现在让我们自己开伙,这一个月得多花多少钱?再说我们哪有时间做饭?爸,我知道你因为床位的事……
跟床位没关系!
老宋难得沉下脸来:是我自己想过几年舒坦日子。这些年都是你梅姨服侍我,我服侍你们。你是我儿子,你觉得我对你好天经地义,可你梅姨又凭什么服侍我?我们没几年活头了,剩下的日子我想带你梅姨游游山玩玩水。你们要不嫌弃,每个月我照例贴补你们三千块钱,你们不想要,我也不勉强……
因为老宋态度坚决,宋毅夫妇最后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前宋毅回头狠狠剜了老梅一眼。他肯定这是老梅出的主意。孙子以往都要跟爷爷奶奶道别,但这次却给许丽硬生生拽走了。往车里塞人的时候还把孩子的头给磕着了。
随着呜呼一声,车子绝尘而去。
老宋的心里虽然有些忐忑与不安,但并不后悔。这次住院让他看清了一件事,你扒心扒肺对待的人,心里未必有你。当付出变成一种作理所应当,感情反倒在付出与索取的沟壑中沉没,最后消失。
超量的付出有时候并不能带来感激,只会把获得者的自私养得越来越肥。
其实那天老梅跟宋毅在过道里的对话老宋全听到了。老宋出来接水,在水房听了个真真切切。这些年他忽略了老梅的付出,一心扑在儿子身上,何尝不是对老梅的剥削与压榨?到最后,真正把他放在心上,关心他维护他的,只有老梅。
回过身,老梅早已红了眼眶。她做梦也没想到老宋说的送她的礼物就是这。老梅百感交集,不知道说什么。
让一个人转变观念不易,让一个执拗到骨子里,兢兢业业为子女奉献了一辈子的人停止劳务输出,更难。他要将一段他小心维护的亲情暂时搁置,他要扳回这种长久以来的非正常关系,这是一种难于登天的取舍,也是一种冒险。因为他有可能得罪儿子,让这份亲情出现裂痕。
但他必须做。
老宋拍拍老梅的肩,行啦!往后咱们也能过过清闲日子了。咱们跳广场舞的跳广场舞,下棋的下棋,把这些年落下的娱乐全给补回来!一年出去玩两趟,好不?
老梅泪中带笑,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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