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父爱如山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父亲
(一)年6月,我脊髓手术之前,我母亲打听话通知父亲的时候,他由于急性胰腺炎在山东老家住院。后来,父亲没等康复就提前出院赶来上海,医院而去。
为了治疗胰腺炎,医生让他禁食七天七夜、靠打点滴维持生命,也不知道这种治疗方法是否科学。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面黄肌瘦、憔悴不堪、见风就倒。
我出院后,父亲负责买菜,母亲负责做饭。出门买菜之前,父亲总是悄悄走到我床前,问我今天想吃点什么,我总是不加思索地回答,“你看着买吧”。他略微犹豫一下,便终于什么也不再问就出门去。其实,买菜是个费脑筋的事情,尤其是化疗以后就更不知道什么菜符合我的胃口。而我从来没有耐心地替父亲想一下他的难处,只觉得这是他们的事,最好不要来烦我。
记得我第一次去化疗的时候便开始腹泻,我妻子说我是由于对化疗太紧张而导致肠胃得了“歇斯底里症”。其实,手术后我用了大量的抗生素,这可能是导致我后来腹泻的主要原因。
那时候每天腹泻至少七八次,肿瘤内科汤医生也束手无措了,请了消化内科主任来给我会诊。主任给我开了点减少肠胃痉挛及帮助消化的药。告诉我没什么大问题,不要这个不敢吃那个也不敢吃的,要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这次腹泻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月才渐渐转好,我的体重由60斤降到了38斤。
那段时间常常是我走到哪里我父亲悄悄跟到哪里,并且随身带好手纸;我经常刚刚拄着拐杖走出病房要散散步,马上得返回厕所去。每次我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他总是手拿毛巾站在卫生间门口等我。他每次都本能地想伸手搀扶我,我能感觉到他每次扶我的时候双手的颤抖,我总是摆脱父亲的手说,不用不用。但他仍然扎煞着双手,不远不近地跟在我后面。这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恰好是随时可以搀扶我而不至于让我排斥的距离,是只有一个父亲才可以丈量出的距离。
父亲对我的耐心、细心、体贴表现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总是试探着问我再揉揉脚吧?得到我的同意后,他的眼神会显现出一种不易察觉的轻松和愉快,仿佛一个向老师请假的孩子得到准假后的释然与开心。他挽挽袖子认真地一下一下帮我按摩我的右脚。有时候,我也会提醒父亲,力气大一点。然而,当他把身体的重心倾斜到我的腿上了,我依然感觉到力量不够,其实,那段时间他仍然比较虚弱。每次父亲按摩结束后,总是开心地、很有成就感地告诉我,八百次或者一千次。
当我在病床上睡着了,偶尔翻个身,他马上站起来轻轻帮我盖一下被子,有时候是我故意把被子踢开,我说被子压得我的脚不舒服,但是没隔多久,他又会悄悄帮我盖上了。当我要下床的时候,他马上弯身拿起我的鞋子要帮我穿鞋,我通常会不耐烦地说,“我自己穿就行了”,他会马上把鞋子端端正正放在我的脚下。可是下一次他还是会帮我拿,好像他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一样。当我要散步的时候,他总是担心我会摔跤,总是用颤抖的双手来搀扶我。由于父亲的紧张,他搀扶我的双手很僵硬,因此我告诉父亲,“你放松点、自然点”,而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放松”,双手硬硬地搀着我,生怕一松手我就会摔倒。有时候医院的小湖边呆一会儿,我父亲紧紧跟着我,我说“爸,你不用去”,他随口“哦”一声,我前脚走父亲就后脚跟着,不远不近、若即若离。我回头望他,父亲放慢脚步假装看别处;我停下来,父亲便在旁边的连椅上坐下来……
像我这样腿脚不方便的病人,早饭一般在病房吃。早上六点钟一到,送饭的师傅就会在走廊喊我们出去盛饭。有一次,我走得急,不小心摔倒了,不过一点没伤着。我不知好歹地居然把这事告诉了父亲。从那天开始,他每天五点不到就起床,随便吃点东西后,六点医院。76医院门口,而且,早上要等很久才有一辆,因此,医院。医生查房时间一般在9点半以后,治疗要在查房过后才进行,这几个小时的时间其实他无事可做,而我也没什么话要对他讲,有时候他会跟别的病人家属聊聊天。
记得年的那个中秋节,我在住院化疗,那时候的我真的不知道还能跟家人过几次中秋节。因此,我想让医院,医院附近的饭店团聚。而父亲可能担心我的身体,说“中秋不中秋的无所谓”,我当时就发脾气了,一个人走出了病房,他在后面紧紧跟着……后来,父亲妥协了,同意我打车回家过中秋节。吃饭的时候,父亲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我对他说,“不行,今天都喝点红酒,我生肿瘤都不怕,你怕什么”。于是,把他的水倒掉了,他当着我学生和孩子舅舅的面什么也没说,只是尴尬地笑笑。那是我和他在一起的最后一个中秋节。
面对父亲时,不知为何,一种本能的抗拒的力量总在我心里滋生暗长。这种不满的情绪究竟是针对父亲的还是针对我自己的,我一直没去认真想过。肿瘤对精神的摧残更甚于对肉体的折磨。因此,我们肿瘤病人经常心情苦闷抑郁,但由于没有可指责的对象,于是对自己生气,对身边的亲人生气。我想这是根本原因吧。是我把对肿瘤的恐惧和无奈都发泄到了父亲身上。
心理学表明,青少年在青春期会产生逆反心理。难道作为老青年的我,仍然没有度过青春期?从记事起,与父亲在一起时话就不多。我一直不喜欢与他独处时沉默的气氛。但这丝毫不影响父亲对我的疼爱。也许是他太过于溺爱我,才养成了我这任性的脾气。我生病后,他更是对我百依百顺,而这一点也让叛逆的我心生不满。在我心目中,仿佛父亲的角色应该是一棵能让我乘凉的伟岸的大树,或者能让我仰视的巍峨的高山,抑或是一望无际的辽阔的大海;而不应该是一位如此细心、如此慈爱、如此迁就我的父亲。
(二)年6月份在老家住院的父亲提前出院来到上海,这也为后来疾病的发作埋下了伏笔。
7月底,医院看了消化内科,B超结果显示有胆囊结石。医生让看消化外科,消化外科的医生说胆结石不大,不能解释转氨酶为何那么高。外科医生让看肝病门诊。肝病门诊医生让检查甲乙丙肝等各项指标,结果都是阴性。最后开了点化结石的药。服药以后,转氨酶慢慢降下来了。于是,我觉得没什么大问题。
有一段时间父亲回山东老家一趟办理工厂的一点手续,来去匆匆几天,家务又多,回医院查了肝功,又不正常了。
我第四次化疗出院是年9月26日。第二天上午,医院办理出院手续没有办成。那天下午,父亲突然问我,医院结账行不行,我问怎么了,他说身体有点不舒服。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脸色蜡黄,眼球都变黄了。其实,这之前的几天我已经知道父亲身体不舒服,胃里烧得难受,夜里会偷偷起来倒醋喝,我问他,他总是说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父母睡在一间很小的卧室里,一个人睡床上,一个人睡地上。母亲说,医院回来吃饭上床,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了。可是,越是到半夜父亲越是睡不着了,翻来覆去。
医院,血常规和小便的化验结果都正常,又做了B超,医生建议做增强CT。
0月4日,我妻子陪我父亲又去六院做了增强CT,医生看了结果又建议做增强磁共振。于是,0月0日我妻子陪我父亲去做磁共振。第二天医生亲自打来电话,说我父亲得了胆管肿瘤。
0月5日,我妻子拿着我医院咨询专家。医生说父亲的肝门胆管堵塞,手术一定要做的,而且由于位置的关系,手术比较复杂,医院才能做好。我虽然觉得有些危言耸听,但是心里还是非常矛盾不安。上海的医疗条件能得到保障,可是我们父子都住院,孩子还要有人照看,家人怎么忙得过来?回山东治疗还是比较现实的,但是,医院的水平。当天,我的学生知道我左右为难后给家人打了一个电话,很快联医院主任医生。这是个折中的办法,既能保证手术的质量,又能保证家属陪护的方便。我总是能在感到无路可走的时候,会有奇迹出现,会有贵人出现,他们无私的奉献总是能够给我雪中送炭。在我内疚、担心、着急、矛盾的时候,大家的帮助给我打了一剂强心针。我可以放心地继续治疗了。
(三)据说,我小时候特别容易感冒,一感冒就发烧,不管白天黑夜,医院跑。我只记得一次,我趴在父亲的背上,从奶奶的院墙跨过,往村医家送。越是怕感冒越是捂着盖着,越是捂着盖着越是感冒,恶性循环。
我小时候很淘气。有一次,小伙伴的亲戚领着我俩出门。我远远看到一个光头青年,推着车子向我们走来,我小声对小伙伴说,那个光头是坐过法院的。没想到光头居然听到了,放下车子,飞奔过来抬腿用脚踹我,小伙伴的亲戚曾拉着我躲避,但我还是被他踹了。我当时只感觉害怕,也没觉得疼。光头踹人还没出气,又气势汹汹拉着我,找我母亲评理。我母亲知道我嘴贫惹祸了,赶紧好言好语向他道歉。他虽然年轻,但却是本家长辈,我母亲一口一个“小爷爷”地叫。我当时吓坏了,也没觉得身体有何异样。然而,晚上睡觉时才感到胳膊疼,后来经过拍片才知道我锁骨骨折了。这下子,我父亲急了。
光头的确是因为拦路抢劫坐了牢,刚刑满释放不久。他为啥这么嚣张呢?因为,光头他父亲是村长,在村里很有势力。我父亲先是拿着片子去村长家评理,村长夫妻蛮不讲理,我父亲连家门也进不去。后来,他只好下决心用法律来解决。村长听说我们要打官司了,只好派人来说和,我父亲便同意私了,因为我们并非诚心让光头“二进宫”,只是想找他们讨个说法而已。那一年,我七岁。
我读大学时,每个月的家庭收入只有我父亲元左右的工资,他每个月一发工资马上去邮局寄元给我。在90年代,这笔钱已经足够一个大学生花费了。
有一次我主动参加了班级的献血,我写信告诉了父亲,说由于献血学校给了元补助。我没想到父亲看了信后呜呜地哭了,我母亲说,那是结婚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见他哭。都怪我在匆忙而潦草的信中没有写明白,他以为我是缺钱花才去献血的。
父亲很少表扬我,但在他的眼中我就是他最伟大的作品。记得那年春节,我心血来潮买了毛笔写起了毛笔字。我写的是颜体的《静夜思》,很小儿科的水平。字是在一张旧报纸上写的,我父亲看了后什么也没说。后来,我发现报纸不见了,我随口问我母亲一句,报纸是不是扔了?我母亲说,你爸端端正正叠好,藏到他的书包里去了。
我父亲对自己的身体总是很小心,一有不舒服就要吃药,这一点令我不满甚至反感。有一次我看到他桌子上有一瓶维生素E,我在课本上学过维生素E就是生育酚,父亲吃这个干嘛?我拿起药瓶就给他扔到了垃圾桶,我心想,父亲乱吃药竟然到了这个地步?后来才知道是我错了,维生素E对肝脏有好处,是医生让他吃的。
父亲虽然是工人,但是农活一样也不少做,因为一家四口只有他不是农村户口。通常一下班,他就往庄稼地里跑。他自己弄了一个果园,种了许多苹果树。我母亲总是说自己家里有了就不稀罕了。是的,父亲把苹果洗好了,放在我面前我都不吃。那些苹果树就是父亲的命根子,每天都去伺候它们。他还请同事帮忙在地头盖上了一间小房子,说等退休了搬到那里去住,又清静空气又好。可是,他退休后,我儿子也出生了,需要我父母来上海帮我们带孩子。我父亲二话不说就把所有的苹果树砍掉了,把地交给了三叔种起了庄稼。
那时候我孩子小,工作忙,父母来上海帮助我们,我没有留心去照顾过他们。后来,孩子两岁时我就生了病,这些年都一直是父母在照顾我。我也一直以自我为中心,忽视了父母的感受,忽视了父亲的健康。
曾经有位教授给大学生出了的两道选择题。第一题,女的毁容了,男的还会不会要她?第二题,男的破产了,女的还要不要他?这两道题学生回答“要的”都不超过50%。但是,如果他与她是父女关系,他与她是母子关系,答案就是百分之百了。这就是父母的爱。无论孩子变成什么样,永远不离不弃。反过来,孩子对父母能付出多少呢?我的同学兔子曾经这么说过,“她不会吃饭,我每天餐椅抱上抱下,一口一口耐心地喂;她不会说话,我每天悉心陪伴左右,细声细气认真地聊;她行走不利,我每天大手牵小手,台阶沟壑小心陪伴;她流出口水,我依然常常亲吻她的小脸……做这些,我从不厌倦,极尽疼爱与温柔,因为我是她妈妈。可我何尝这样为过我的妈妈?”
(四)8年月30日农历的小年,岳父的突然离世对我父亲的打击很大。这次回家为岳父奔丧,顺便回家探望了我父亲。这是我父亲生病四个月来我们父子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当时他瘦的皮包骨头,肚子上插着胆汁引流管,基本不下床,整天在床上要么坐着要么躺着。
有一次,他下床的时候我给他递过一次拖鞋,他开心而腼腆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忆犹新。这是我生平唯一一次给父亲递拖鞋。
家里人始终瞒着他的病情,因此,他一直盼望着能早日拔掉管子,早日恢复健康,早日来上海照料我。然而,我父亲再也没有时间了。当我准备回上海,离家出门的那一刻,我知道再见到我父亲的可能已经不大,我只说了一句,“爸,你要好好的……”,便说不下去了,我父亲说“没事”。一出房门,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回上海后接着化疗。父母不在身边的日子我再也没有那么娇气了。有时候我妻子来,有时候孩子的小舅舅来,大多数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在病房。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常常拔掉针管,一个人去吃一个盒饭,回病房继续打针。
在病房里,我常常想起父亲四个月以来的悉心照料,无论是打针、吃饭、上厕所、散步、睡觉、翻身……都能想到父亲的眼神、父亲的关切,泪水总是不争气地流出来。
我脊髓手术的时候父亲在老家住院,病没好提前出院来上海悉心照顾我,父亲陪伴我度过了我生命中最艰难的四个月。父亲生病了,我却不能在床前尽孝。“都说养儿为防老,可山高水远他乡留”……在彼此需要的时候,我们父子俩相隔千里,相互不能照应。
然而,苦难终究是无法逃避的。
父亲在8年农历二月初八静静地走了。他临终一句话也没有留下。任凭亲人如何问他,他始终一言不发。我家人为了我的身体着想,向我隐瞒了这一噩耗。因此,我们一家三口都没能回去送他一程。虽然,他没有遗言,但我知道,让我在上海安心治疗就是他对我的嘱咐,我的康复就是他最大的心愿。
与我父亲最后一次通话是8年3月5日,后来我父亲不再接我的电话,再后来,我母亲和妹妹总找借口说我父亲不方便接电话……虽然早就有思想准备,可是一旦变成现实还是完全不一样,“没了才知道什么是没了”。后来,我的身体一天天变好,扔掉了拐杖,能够一个人散步,能够原地小跑,能够坚持上班……可是,他再也看不到了。我的生活中再也找不到这个人的影子了。只需一分钟就可以碰到一个人,一小时喜欢上一个人,一天爱上一个人,但需要花尽一生的时间去忘掉一个人。
那段时间这首歌颂父亲的歌总在我心中萦绕:
那是我小时候,
常坐在父亲肩头,
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
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
忘不了一声长叹,
半壶老酒。
那是我小时候,
常坐在父肩头,
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
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想儿时一封家书千里写叮嘱,
盼儿归一袋闷烟满天数星斗。
都说养儿能防老,
可山高水远他乡留,
都说养儿为防老,
可你再苦再累不张口,
儿只有亲歌一曲,
合泪唱,
愿天下父母,
平安度春秋。
本以为罹患癌症,命运已跌至人生谷底。然而接踵而来的厄运几乎将我的人生信念彻底摧毁。岳父的不幸遇难及父亲的黯然离去,使我没有理由相信明天会更好。冬天渐行渐远,而春天却姗姗来迟!磐石般的重压使我不堪重负。下面这首诗描述了我当时的处境:
无题
九个月化疗八趟,
两个爹去世一双。
五腹六脏皆碎裂,
一声叹息泪两行!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苦难是可以代替的,我愿意承受下所有的苦难,不仅仅是自己亲人的,也包括普天下受苦之人的。我愿意自我始、自今日始,天下再也没有苦难、疾病、战争,即使让我下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我也心甘情愿!然而,这是不可能的,耶稣不是钉在十字架上了吗?释迦牟尼放弃皇室贵族生活以求普渡众生不也枉然吗?何况是我,小小的我呢?
世界上很少有永恒。没有东西是必须拥有的,没有什么是不会失去的。我们每个人都要好好感恩父母的恩惠,不要像我一样等亲人失去了才知道后悔。“亲人只有一次的缘份,无论这辈子我和你会相处多久,也请好好珍惜共聚的时光,下辈子,无论爱与不爱,都不会再见”。
今天是他第三个忌日。家人担心我舟车劳顿,我没能回家亲自为他上柱香。这三年来我从没有回家上过忌日坟。我只好在这里写这篇文章,算是对父亲的纪念吧。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最想告诉他的是:爸爸,虽然我生病后一直对您态度不好,不是我对您有意见,是我把您当成了我最亲近的人,虽然妈妈告诉我您从来没有怪过我,可是,我仍然要说,爸爸,对不起!
……
父亲,请安息!
不孝之子
20年3月2日,农历二月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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